(二)江东方言生出吴语
陆德明《经典释文·叙录》:“方言差别,固自不同,河北江南最为巨异。”陆氏(约550-630年)是身为吴人的语言大家,历经陈隋而故于唐初,亲记其所见闻,自然贴切。从郭璞注《方言》大量以当时“江东”方言进行对比,可见江东方言晋代即已形成,这又出现几种情况:
1.从南北、东西的语音歧视说明江东方言自为一系
因南北方言巨异,晋南渡时南人北人互相轻视,南人称北人为“伧”,北人称南人为“楚”。
(1)顾亭林《日知录·方音》引《宋书》“高祖虽累叶江南,楚音未变”。又“长沙王道怜素无材能,言音甚楚”。《世说新语·豪爽》“王大将军年少时,旧有田舍名,语音亦楚”。又引《文心雕龙》云“张华论韵,士衡多楚”。刘宋皇族及王敦皆南徙北人,已习南音,陆机更是吴人,因都住于东楚之地话带楚音,故也称之为“楚”。北朝《魏书·岛夷刘裕传》:“岛夷刘裕,晋陵丹徒人也。”《岛夷萧道成传》:“岛夷萧道成,晋陵武进楚也。”这些出生在常州地区的南朝皇帝,都被加以“楚”名。
(2)《世说新语·轻说》:“支道林入东,见王子猷兄弟。还,人问:‘见诸王何如?’答曰:‘见一群白颈乌,但闻唤哑哑声。’”这是说支公到会稽(在建业东,故称“东”)见王氏兄弟不说官话雅音,就讥之为鸟语。又同篇:“人问顾长康:‘何以不作洛生咏?’答曰:‘何至作老婢声!’”(原注:“洛下书生咏,音重浊,故云老婢声。”)顾为晋陵无锡人,不愿依当时风习学洛下语,乃讥北音为婢语(按“伧”义鄙贱之人,与“臧(~获)”同源)。
以上为南北之别,而江南之东西亦已有较大差别。
当时吴人又鄙称赣人湘人为“溪”(也作“傒”),因古代荆山以南、洞庭湖至鄱阳湖之间,是“五溪蛮”的原居地,方言含有苗瑶语底层(自明代至今仍有呼江西人为“鸡”的,是“溪”音变)。
(3)《世说新语·容止》:“温(峤)劝庾(亮)见陶(侃),庾犹豫未能往,温曰:‘溪狗我所悉,卿但见之,必无忧也。”’(按陶为豫章都阳人,家于寻阳,故云)。
(4)《南史·胡谐之传》:“谐之,豫章南昌人也……,上(齐武帝)方欲奖以贵族盛姻,以谐之家人语傒音不正,乃遣宫内四五人往家教子女语。二年后帝问曰:‘卿家人语音正未?’谐之答曰:‘宫人少,臣家人多,非唯不能得正音,遂使宫人顿成傒语。’帝大笑。”(又范伯年云:“胡谐是何傒狗!”)
(5)《梁书·杨公则传》:“所领是湘溪人,性怯懦。”(《南史》作:“公则所领,多是湘人,溪性懦怯。”)
可见当时江东方言与北、与西皆已不同。
2.南北互学方言及双重语言制
《晋书·王导传》:“洛京倾覆,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。”金陵成为六朝政治文化中心。这造成两方面的影响:一是汉人人口大量增加,他们努力学习土话,增强了当地汉语方言对非汉语的同化力量,二是中原南迁人士大量聚集于新都城,又使都城形成双方言制,即士族阶层与庶民的双重语言制。这有南北朝人士的当时记录:
(1)宋刘义庆《世说新语·徘调》:“刘真长始见王丞相,时盛暑之月,丞相以腹熨弹棋局,曰:‘何乃渹?’(注:吴人以冷为渹。《御览》卷二一引此条注“音楚敬反”)刘既出,人间见王公云何,刘曰:末见他异,唯闻作吴语耳。”(《语林》曰:“真长云:‘丞相何奇,止能作吴语及细唾也。”’)
(2)北齐颜之推《颜氏家训·音辞》:“冠冕君子,南方为优,阎里小人,北方为愈;易服而与之谈,南方士庶数言可辨,隔垣而听其语,北方朝野终日难分。而南染吴越,北杂夷虏,皆有深弊。”
(3)《宋书·顾琛传》:“宋世江东贵达者,会稽孔季恭、季恭子灵符,吴兴丘渊之及琛,吴音不变。”
(4)《南齐书·王敬则传》:“敬则名位虽达,不以富贵自遇,危拱彷遑,略不衿据,接士庶皆吴语,而殷勤周悉”(敬则原籍临淮射阳,南徙侨居晋陵南沙县,初为南沙县吏,母为女巫)。
由(1)可见北来人士连丞相也努力学吴语,由(2)可见南朝士族能说官话,庶民操吴语,极易分辨,是为双重语言制。但由(3)(4)还可见当地有的人即使贵达了也不放弃自己的方言,这就加强了土语的力量。但北来雅音官话的力量还是很强的,唐张籍《永嘉行》:“北人避胡多在南,南人至今能晋语。”可能这对以后的北吴语的官话化打下了底子,以后我们看到不但南京、扬州等处宁镇地区沿江吴语官话化了,还影响其周围吴语发展为带有一定官话味的吴语,即以太湖为中心的北吴语,以青戈江为中心的西吴语(宣州吴语),而离南京远因而发展较慢的南吴语则能保持较多的古老特征。但我们不能肯定,这种变化主要是由东晋,还是主要由晚唐、南宋的移民造成的,也许是几次移民积累而成的。因为当时的江东方言还不就是后来的吴语。
3.江东方言是吴闽等方言的祖语
江东方言在六朝时称为“吴语”,但性质跟今吴语不同,它应是吴语、江淮话、闽语、徽语的共同祖语。江淮话明显是后代吴语官话化而形成的,而闽语则保留更多的六朝“吴语”的特色。这里存在吴、闽语与江东方言都有关系的情况:
江东话具有今吴方言特征。我们由以下材料可以看到这些特征。
(1)东晋语言学家郭璞(276—324年),字景纯,为《尔雅》、《方言》、《山海经》、《穆天子传》、《楚辞》作注,不时征引当时江东方言,从而为当时的早期吴语留下了一份可贵的记录。他的江东、江南方言词与今温州话相合的也有十余条(如“隑、瓯、炀、浦”等)。
(2)颜之推在上引《音辞》篇还指出“南人以‘钱’为‘涎’,以‘石’为‘射’,以‘贱’为‘羡’,以‘是’为‘甜’”。是声纽上不分“从”母与“邪”母、“禅”母与“船”母,即浊的塞擦音与擦音不分,这即在今天还是吴语的一个特点,而在南北朝时已经如此了。
(3)颜氏又云:“北人以庶为戍,以如为儒。”这说的是鱼虞二韵之别,表明北人鱼虞相混而南人不混。南宋山阴人陆游《老学淹笔记》卷六:“吴人讹鱼字,则一韵皆开口。”今温州话鱼韵见系文读合口呼同虞[y],白读开口呼读[ei←i],齿音则只读开口呼如:“许(那)hei3、去khei5、渠ɡei2、猪tsei1、苎dzei4、箸dzei6、蛆tshei1(~虫)、徐zei2(姓)、絮sei5(天罗瓜~)、鼠tshei3”。
而另一方面又有江东话与闽语有关的反映:
(4)日本从南朝学去的汉字音称“吴音”。但除全浊声母为浊音外,跟今吴语差别很大,却有八个特点与今闽语相同,如:麻韵见系字读e,齐韵读ai,梗摄读yau、yaku,元韵合口读wan(同厦门),开口读on(似福州),文韵见系读un如“云”,尤韵读u如“有”,匣母合口部分白读字不随其他匣母字读k—而读w—,如“会画禾/获(同潮州)皇(同建瓯)”(这也似今吴语,但今吴语匣母读
/w,不像闽语分h、ø/w两类。客家话齐韵、梗摄读法相似,则暗示客赣方言与江东这种“吴音”也有关系)。
六朝时日本与刘宋通使十次,而东晋宋、齐梁各只一次,据《日本书纪·雄略纪》记当时遣使于“吴国”,接待“吴国”使及缝织工都承前称刘宋为“吴”。故“吴音”之“吴”应以来自吴都建康为可靠,不可能远到闽地,因为直至唐宋,日本舟船也大多还是南至明州(今宁波),未能远至泉州。则当时“吴音”只能取自苏南,这说明那时江东“吴音”很近今闽音,而不像今吴音(注意就吴方言保留浊音一点说,闽语方言就也有四处古全浊声母今尚读浊音)。
(5)作为南朝“吴语”见于记载的几个特征词如:人称“侬”(《子夜歌》)、冷称“渹”(《世说新语》),今都既见于浙南,又常用于闽语。黄典诚《闽语的特征》一文引闽语常用口语词单字35个,而其中“妳(母)、箬(竹叶)、伏(孵)、卵(蛋)、哺、雾”等18字也用于浙南,如温州边即叫“边舷[
i](“舷”本胡千切,闽语声母塞化,温州则清化),相同的超过一半。从而表明闽吴二语关系很深。
(6)黄典诚《闽语的特征》举语法特征说:数量结构“几百几十、几丈几尺”等可以省去第二个量词及位在前面的“一”,如一百几十说“百几”,一万七干说“万七”,一丈六尺说“丈六”。浙南也加此,一百二十还可说“百念”。
(7)尤其浙西南处衢片吴语跟闽语更像,有许多介于闽语吴语之间的形式,表明吴闽并非截然分开,而是一个方言连续体。
那么当时江东方言至少与今吴闽二语都有关系,未能分清(徽语亦然)。今吴闽二语分化成这样巨大差异,可能与两种情况有关:(1)当时在双重语制下有两种“吴语”,一种官话性,一种土著南方语。那么或者太湖周围的“吴”语受官话同化而成今吴语,再向南扩展,而古“吴”语则保留在浙南山区,更远的进一步分化为闽语、徽语。⑵若是日本吴音代表原南方官话,则今闽语可能是受到带有古南方官话性质的客赣语从西而来的影响,才进一步转化、向客赣靠近(晋代闽地与赣地同属江州)。从而可能引起了吴闽方言的分化(现在闽语白读梗摄eŋ→iaŋ→iã,阳韵iaŋ→ioŋ→iū,寒韵的an→on→uã,都是走的客赣方言路子。甚至“历”1a?8,“粒”白读1iap8,也与客家话1ak8lεp8相似)。